一、
老舊的三夾板門上有個偌大的破洞,像個清晰無比的鏡子,鏡裡映出房內的女人躲在棉被裡哭泣,悲傷欲絕;鏡子這端,男人一手拿著木棍不斷想把破洞戳大,一手被他母親拉著。好說歹說,這男人才伸腳狠狠踹了房門好幾下,似乎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這扇門上。
「她讓我沒面子,她讓我沒面子…。」男人坐到藤椅上不斷號泣,膝上肅殺的手掌握拳,放鬆,又握拳,手筋爆浮,紅色血管像藤蔓爬遍手背。「別人的老婆從不阻止丈夫打牌…,我賭博又怎樣!」
」
昏黃街燈斜影映入屋裡水泥地上,巷弄一片闃靜,在街貓家狗已熟睡,公雞尚未晨啼之間,父親的哭喊傳遍幽幽小巷。年幼的我從睡夢中覺醒,目睹這一幕,禁聲。沒人發現。
那敲裂的門洞彷彿是我童年被撕扯的心、父親張牙舞爪的姿態也一直是揮不走的夢魘,多年以來無法釋懷。
父親不常打小孩,但每次對我們的鞭打總不分青紅皂白,讓人深深委屈;然而,他打母親的次數卻多過我們,往往爺爺奶奶會做做樣子勸架──但也僅僅是勸架。我從未見過父親受到責難。
當我更懂事之後,一次意外中窺見過母親更衣時滿身的瘀傷,但沒人知道。我以為就像童年那晚一樣,躲在暗處就能置身事外,甚至不讓人發現。
但看不見並不表示不存在。從此以後,我決定恨他。
學會寫字之後,我會留字條放在母親床頭,安慰因丈夫數日未歸而哭泣的她,同時也留了另一份字條給父親,告訴他我們的思念以及母親的悲傷。直到有一次妹妹要我別再寫了,她說這些東西父親從來就不看的,甚至引來偷看字條的母親更多淚水。
我不知父愛究竟為何物,但漸漸的,我發現,父親不在家也許更好,至少我們不必隨時提心吊膽!
二、
原來,並不是每個家庭的人際關係都如此緊張,也不是每個稱作丈夫的男人都如此兇惡,成人以後我慢慢明白自己介入太多,父母二人之間的恩怨於子女來說並不該有正負、對錯、或者黑白。
有時我忍不住會想,是無助的母親故意讓我選邊站,或是她從我小時便在耳邊不斷說著的:「如果不是因為妳們還小,我早就離婚了。」讓我隱隱憂愁,自以為也該當付起一份責任?
考上大學我負笈他鄉,父母之間的關係仍舊時好時壞,然而遠距是道隔音牆,過去咒罵與哭喊的景象不再歷歷在目,因此慶幸我的青春年少得以擁有表面的快樂。
雖然歲月更迭,我與父親的關係隨著時間與年歲而有所變化,但我與他之間情感早已降到冰點,即使打電話回家碰巧是他接的,我也只是習慣性問:「爸?媽媽在嗎?」不會有多一句寒暄和一絲情感。如同每次逢年過節大老遠趕回老家,母親準備格外豐盛的飯桌上,總會少一個人列座,那個出不出席我都不在乎的人。
並非我與他刻意相互冷漠對待,而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如果沒有他是否會更好一些。
某日回家,母親把我拉到廚房,暗指了客廳裡與父親肩捱著肩的中年婦女說:「那女人昨天和妳爸爸在房裡,…不知道待多久,我菜市場做生意回來時看到的。」
見我沉了臉色,母親又憂鬱的說:「妳爸說只在房裡研究明牌─那女人六合彩簽很大。」
父親風流韻事不斷,從年輕就自命瀟灑的他想如此輕描淡寫,任誰也不信,那婦女雙肘撐在膝上低頭看著桌上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數字,敞開的領口露出半顆乳房。
不知哪來的勇氣,我朝著客廳方向扯開喉嚨:「怎麼有人這樣不要臉,一天到晚黏著人家老公,也不避嫌,還跑到人家夫妻房裡,…。」
話還沒說完父親大踏步走來:「妳再說說看。」
「要說什麼?」我下意識抬起下巴:「我有說誰嗎?」
母親用力扯我衣袖,但來不及了,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,我感到眼冒金星,然而暈眩未退,馬上又是右肩胛被狠狠撞了一記,我痛得蹲了下去。
「不怕死,妳再說說看。」那稱之為我父親的男人,拋下這句話又大踏步的走了。
母親的淚水是為我而流,就像我替她挨了打一樣。
廚房轟隆隆抽油煙機的葉片盡職的轉著,我蹲在地上抬頭努力凝視,三十歲的我不讓淚水打敗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