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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口站著一個人,把光線都擋掉了,阿嬤一把將我她摟進懷裡,小聲的說:「壞人來了,他要來害阿嬤,快唸阿彌陀佛。」阿嬤看站在旁邊的妹妹一眼,順勢也將妹妹一把抱住,叮嚀同樣的話:「壞人來了,快唸阿彌陀佛。」我一直記不清那人的長相,只曉得是個中年人,跟父親差不多高,也差不多年紀,他向母親點個頭便逕自找阿公去了。每次只要他出現,必定是找阿公,阿嬤也必然躲得遠遠的,而且佛號唸得特別響。

 

隨著年紀漸長,我看過「壞人」數次之後,不自覺就把他的臉孔烙印心底,當做是惡魔的標記,此後只要他來,就會跟妹妹相擁閉上眼睛,大聲唱頌佛號,希望惡魔速速離開。

 

某天我跟妹妹正玩著,忽然「壞人」像鬼魅似的出現,問阿公在哪裡?我心中一陣恐懼,拉起妹妹轉身就跑,嘴裡唸唸有詞:「壞人來了,阿彌陀佛。」和妹妹進到廚房跟母親說:「剛剛壞人問我阿公在哪裡,他是要來害阿嬤的嗎?」。母親問我壞人是誰,於是我怯怯地用手指示意,深恐指認壞人會發生不測。母親對阿嬤抱怨:「卡將,您怎麼可以這樣亂教小孩子?」這是媳婦身份的母親從不曾做過的事,然後回問頭對我說:「那是阿伯,以後看到要叫人,不能沒禮貌。」自此才知道,除了住在一起的阿伯,原來還有另外這位不知道的阿伯住在“牛車寮”,但我和妹妹私底下仍習慣以「壞人阿伯」稱呼他。

 

聽說阿公的父母清朝時期便遷移台灣,不久後舉家再度搬到彰化。阿公長大後成為一名木工,由於長期外出工作,便將妻子安置家中與老母親同住,不久妻子病逝,未曾生兒育女;於是阿公續弦,依然長年外出工作,依然留下妻子照顧母親。不久第二任妻子生下一女及幼子後,也撒手人寰,此時阿公才聽說自己的母親會虐待媳婦,是否因此致死?病死?查無真相,當時適逢日據時代,死亡並不是新聞。

為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,阿公攜手與迎娶的第三任妻子及陸續產下的四名子女逃至屏東,但將前妻生的一子一女留在彰化與母親同住。數年之後老母病逝,阿公欲將自己彰化一雙兒女接來同住卻被妻子拒絕。她以自己已育4子,加上身體不舒坦為由,只允許這對投靠父親的姐弟,住在阿公幫他們租的房子,言明不能過來“同居”,只准丈夫過去探望。

 

這些點點滴滴的家族歷史,是我由不同長輩口中輾轉得知,所謂「壞人來了」,無非是阿嬤的分別心,區分出自己的孩子與前妻的孩子,「壞人阿伯」的姐姐,長大後嫁回彰化,直到我三十多歲在阿公告別式上,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她見面。記得我二十五歲時阿媽驟逝,她走時罹患帕金森氏症,出殯時那位與父親同父異母的姑姑沒來送行,但「壞人阿伯」跪拜時倒是泣不成聲,或許在他心中一直渴望有人關懷,他不像姊姊對自己的母親還有印象,在他漫長的一生中,彷彿不曾真正喊過一句『媽』。

 

其實我們與「壞人阿伯」並不親密,從小到大除了他之外不曾看過其他家人,直到阿嬤過世,才陸續從母親口中得知「壞人阿伯」家裡的情形。有次母親帶我去某位開洗衣店的堂姐家,對我而言她是陌生人,媽媽卻與她拿著錢和洗乾淨的衣服推來推去客套一翻,她們二人年紀相當,話題接近,我則一旁站著,思量這晚來的親情是否因為阿媽過世才有了聯繫。

 

後來阿公過世,在喪禮的幾天中,我才陸續見過「壞人阿伯」所衍生出的周圍的親人,比交朋友更快,我竟與最大的堂哥相談甚歡,像多年不見的朋友一樣暢所欲言。而我彷彿看見阿公在天上看著他的12個內孫,都能夠在此刻血脈相認,歡樂聚首,這應該是他生前一直希望見到的吧!

 

若干年後小姑丈過世〈爸爸的親妹婿〉,我回南部陪同母親捻香祭拜時,才又遇見大堂哥,誰知半年之後媽媽也生病辭世,我以家屬身份與堂哥聊了很多,方知一年多前父親中風之後,「壞人阿伯」也同樣中風,目前宛如植物人。我身為大姊,他是大哥,不說破的都知道,彼此互留電話是為了下一次的家族喪禮。

 

像是排好隊伍似的,母親過世後半年,輪到「壞人阿伯」也走了,從療養院接父親前去上香,眼看坐在輪椅上半身癱瘓的父親悲慟喊著:「阿兄…!阿兄…!」半身痲痺與口齒不清,淚滴和口水濕透夏日的薄襯衣,這聲聲呼喚的場面,讓我印象深刻,對於父執輩們兒時因為阿嬤阻斷的親情,似乎想在當下哭喊自由,放肆的把深深隱藏的感情一股腦發洩在此刻的情緒之中。

 

果真是閻王生死簿上的順序,再下一個半年,父親也撒手了。我和堂哥在靈堂之前默默無言,每一次的相見,似乎都代表了家族人員的消逝,也許他想的跟我一樣,親情這種難以割捨的關係,對我們二家而言似乎太陌生、太遙遠,然而卻又是血濃於水…。

 引用:「飄浪之女:我那溫泉鄉的那卡西媽媽——家族感人故事」徵文活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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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顏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