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號哲學家

山城的顏色由墨綠轉深，再逐漸變黑，黑得不均勻，無彩度的線條在夜裡寂寞著。昔有『悲情城市』，今有『神隱少女』經緯加持，這座會說話的山仍像過去一般決定不言不語，像智叟、隱哲，歡迎世人喧騰，也欣然接受人去樓空的闃靜，畢竟不是第一次，它早習慣了。

初冬，夜來得早。細小而蜿蜒的山路盤踞著這座山，猶如蛇之糾纏，放眼這般景致竟需要十足的勇氣，尤其夜晚給了它壯大非凡的氣勢時，相對人類變渺小了，夜越黑，人就越小，直到縮小到懂得對大自然心存敬畏。

遠方車燈乍隱乍現，是山神秘的力量讓它撲朔迷離，隨著距離接近，我知道它迎向九份，是山城之人還是旅客？在墨黑的山谷中我們錯身，然後告別彼此的孤寂。此時我不禁想起多年前深夜的中橫。

11月底，仗著友人開車技術精湛，過午在太魯閣用完餐，兩人逞強進入中橫。剛開始心情愉悅並且景色怡人，一路上異口同聲唱著流行歌曲好不欣喜，後來人煙逐漸稀少，越走山越高，霧也開始迷濛，不過是下午三點半，已沒有陽光，看得見路是因為天還亮。接近五點我們來到大禹嶺，寒意也更明顯了，分叉路上，看見從合歡山離開的人潮慢慢往花蓮行去。

吃了熱呼呼的魚丸湯，我問商家：「從這裡到梨山還有多遠。」

「跟你們來的路差不多。」

「繼續走下去嗎？」我回頭問友人，若再走下去，勢必要在梨山過夜。

「只剩一點點路，就把它走完吧。」

「說的也是，那就走吧。」

如果當時我懂得友人意思，或是他也懂我的意思，或許我們不必為接下來的旅程付出這麼大代價。

公車上遊客疲憊的面容成了假日九份喧囂之後最佳寫照，先上車的人為同伴霸佔身旁的座位，因此有人不滿，在擁擠的車廂中不斷叫囂說出滿腹忿恨，卻不見有任何人因此羞愧讓座。我何其幸運，躲在公車最後角落裡，將自己的思緒丟入夜色，以及遠處的闌珊燈火，想要與世無爭。

再上路時天已明顯暗淡下來，附近前後早沒了與我們同方向的車，即便遠處偶有一、兩台自身後超車，竟是呼嘯而過毫不停歇，左轉右拐不曾減速，彷彿熟透了山路的詭譎。濃霧不散，我們戒慎恐懼，時速只有20-30公里，因此一而再，再而三，把難得的燈光全追丟了。

當時沒有衛星導航，沒有智慧型手機，友人專注的開車，我則專注的祈禱，祈禱黑暗快點過去，但亮麗的儀錶板上時間不過是六點出頭。沒有人說話，黑暗真的把我們嚇壞了，如果深山有鬼魅魍魎，應該也會跑得比車快吧；如果有所謂的山神樹神石頭神，現在一定在路邊靜靜的看著我們；如果一個不小心掉下去，應是粉身碎骨吧。

除了車燈前方一公尺不是黑色，其餘全是空無，教人不知所措的虛渺，白霧有時會過份的越界到燈光下，與我們的視線開玩笑，白霧飄呀飄，打算與黑夜聯手將我們擄獲。我用力瞪視前方，彷彿這樣也能幫助友人看清處黑夜中的山路，然而時間一久，我的眼睛似乎開始出現幻像，不行，我又開始祈禱，希望友人別把彎道給看反了。

一切就像童話故事裡在森林迷路的孩子驚嚇中竄逃，四只車輪追趕著自己的車燈，黑已不是黑了，是一種壓迫的象徵，用力擠壓著我的胸腔，忍不住這痛苦的感受，終究還是張開了口讓這團氣呼出來。於是我大聲唱起了歌，不加思索唱起童謠、卡通歌曲，校園名歌。一首首接著…接著…不停，很快的，友人也張開嘴大聲跟了上來。

夜雖黑，我卻認得的。我們終於進到梨山，時間約莫晚上九點，我們將車停在轉彎處。我鬆了一口氣說可以找地方休息過夜，朋友大聲說：「什麼？我明天台北有事一定要回去。」

「怎麼回去？現在都這樣晚了。」

「不是過了梨山就到豐原嗎？」

「你在說什麼呀！這才是中橫的正中間呢。」不知道友人地理這麼差，兩人差點吵了起來。「早知道你要直接殺回台北，當初從花蓮走還比較快。」

什麼事急著回台北，比性命還重要。我們在闃靜的山裡，黑黝黝的汽車裡，劍拔弩張，不知所措。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一位夜歸的老農，開著農用小貨車經過。我們向他問路，並且表明當晚非得回到台北不可，他說走北橫，可到拉拉山，就可到台北。我聽得像洩氣的皮球，想到等一下又要繼續可怕的旅程，心中害怕得哭泣了起來。

台灣的山路都是一樣的吧，中橫不贏九份，九份也不輸中橫，一邊山壁一邊懸崖都是一個樣的。只是在九份迂迴山路上，偶爾還能抬起雙眼辨識遠處模糊的東北角海岸，後方民宿燈光逐漸遠離，這寂寞山城與寂寞公路，對我傳遞了它的美麗與哀愁，或許走過深山的路，我已比過去更懂它。

2011.12.06 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