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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拿香的時候要筆直,才不會燙傷別人。」

記得正是新春過年,家家戶戶穿新衣到廟裡求未來一年的平安順遂,母親拗不過年幼的我,千叮嚀萬交代,不時緊盯我拿香的手勢,深恐在人山人海的廟宇裡因為擁擠而燙傷別人,我卻暗自高興,能夠跟大人一樣拿香拜拜,表示自己已經長大,不一樣了。

 

追溯更早之前,原初記憶則是數不清的善男信女,簇擁著一艘大船,繚繞的香火與檀香氣息美化了人們的汗水及體味,成就一幅崇高無比的人神盛宴,母親牽著稚齡的我,穿梭於體膚撞擊的男女之間,彷彿在人群形成的海潮中沖浪。大人不時眺望心靈神聖的皈依─王船,我則抬頭貪婪吸著新鮮的氧氣,並仰望頎長人肉圍牆中,僅存的一寸藍天白雲。

 

國中一年級開始,每每出門上課前,放學進門後,首要是燃起三柱清香,輪番祭拜供奉於客廳的三寶佛、祖先、與屋外過往諸神,看著我虔誠對佛祖唸唸有詞,母親總用贊許的眼神看我。

「媽,菩薩真的有保佑我喔,今天上課都沒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呢!」有求必應的初體驗,我終於知道母親之所以依賴宗教得到平靜,乃出自於對人生的無可奈何。

 

「買香拜神不能怕貴,人說『前世燒好香』,可不是胡講的!」

又說:「既然到廟裡求神,就不能徒手拜拜貪個儉省香紙錢,這樣神會認為妳沒誠意。」

出社會有收入之後母親又殷殷告誡:「巧逢建寺或佈施時,有能力給就不要吝嗇,人說『明的出,暗的進』,就是指得到的收獲將比付出的更多。」

她沒讀過書,卻以懇摯的心看待眾神諸佛,祂們是宇宙法則的執行者,賞罰分明,影響世道人心甚鉅。

 

母親一輩子過得艱辛,貧窮是她幼年深陷的流沙;家暴是她婚配後的惡夢,因而從信仰中找情緒出口,自宗教義禮中找生命救贖,她把自己一生交付給天上諸神。母親非但不妄語、不兩舌,甚至以此教誨我們,她一生以和為貴,阿Q哲學生存,儒家仁愛的思想她無緣接觸,佛學泛愛精神卻根深柢固。或者她暗暗期待,期待有生之年菩薩許她一個幸福的晚年。

 

父親中風那年原本暴戾的個性加劇,我們姐妹就業於中北部,南部的母親單獨面對父親的凶惡和夜以繼日的看護工作之外,依然每天清早上市場賣菜。挫折、心痛、無眠,半年後母親得了血癌。病床上的她淺意識中認為菩薩食言,另一方面卻又不容許自己對神佛有怨言。失望、絕望、無望,她不再有生存鬥志。這段期間她不言不語,面對日漸衰敗的軀體獨自垂淚,或者黑髮的她無法妥協,無法妥協短暫的歲數竟盼不到一個幸福的人生。

 

左鄰右舍無法置信母親比父親早走,也無法認同個性敦厚的母親為何一輩子都對抗著命運。而我,不想追究命定的安排,卻總在香火高舉額頭的每一刻,不由自主想起與她並肩祈禱,求神賜福的溫馨時光──以及,請她許一個幸福快樂的未來,給我這思母、戀母、憶母,多年不忘的女兒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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