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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爺爺走了,享壽九十九歲。

蒲爺爺不是我的親人,他只是住附近的一位老先生,和羅伯伯同鄉,從四川隨著國民黨打仗到台灣來,同一個小眷村罷了。蒲爺爺比我自己的親爺爺年紀小,卻又比我的父親大上許多,跟著同輩朋友這麼喊,似乎也沒什麼不妥。

那年我因就近租屋搬到眷村裡住,每天總在近午時分見到他從市場買著散場前的便宜蔬果回家,他以78歲高齡撐住那軍人慣有的腰桿子,一點也不含糊。因為夠老,所以走路又緩又慢,那種拖行般的速度彷彿理當配上痀僂的背影才相襯,然他近180公分頎長的身形,既挺且直,而低沉濃厚的老嗓音,盡是老兵本色。蒲爺爺的口音,我聽了二年才逐漸聽懂。

據說大部份老兵都忘了自己真實的出生年月,作戰時期什麼都是假的,唯有活著才是真的,羅伯伯不確定自己的出生年,想必蒲爺爺也是。來到台灣之後,身份證幾歲就幾歲吧!

 

他們說蒲爺爺在軍隊中位階不低,因此住在眷村前幾排,屋前屋後還有種著大樹的大院子,但這麼大房子竟也只是他自己一個人住。原來到台灣之後蒲爺爺也娶妻生子,不幸的是沒幾年妻子過世,再沒多久,來不及長大的兒子也跟著走了。

我不知道蒲爺爺當時的難過有多深、有多久?至少認識他時已看不見悲傷,他就已經是老當益壯,不茍言笑的老人家,或許經歷戰亂,走過生死與,男人所有的情緒都必須想盡辦法隱藏在皺紋裡吧!

 

於是,蒲爺爺就這麼孤獨過了大半輩子,直到兩岸開放探親,他只尋到了大陸已出嫁的親生女兒,而其他家人,一個都不在。又聽說,蒲爺爺的女兒把他當成搖錢樹,省親時,女兒伸手要錢;回到台灣後,女兒寫信也要錢。吃醃蘿蔔穿破汗衫,蒲爺爺把省下來的錢以及退休俸,有多少給多少源源不絕的匯到對岸去了。

 

許多年後,當我與羅家小女兒羅曼婷談起蒲爺爺時,就忍不住想起那年一起去四川,他在機場裡的身影。

一九九一,羅伯伯與蒲爺爺說好一起回四川,曼婷研究所畢業待業中,閒得發慌,邀我陪她也一起到四川,她知道我對大陸風光嚮往已久,我二話不說馬上就答應。第一次辦護照、台胞證,我比曼婷更興奮。

 

小港機場裡,羅伯伯與蒲爺爺比我們更像年輕人,總是走在前面。尤其蒲爺爺,出境檢查、登機門前等候、乃至香港轉機到四川,熟門熟路,一路領著大家,我和曼婷第一次出國倒像土包子進城,亦步亦趨跟在二位老人之後,即便跟散了,只要抬頭望向前方就能尋得二老那訴說著鄉愁的背影,似疾似徐、欲速還緩。同時更驚訝的是原來老態龍鐘的蒲爺爺走路並非只有一種速度而已。

 

沒幾年眷村改建如火如荼,大家如鳥獸散一般陸續離開了,我與羅家也慢慢少有聯繫,羅伯伯舉家搬到台中時也將蒲爺爺一同領著,於是羅家與蒲家順理成章成為住在一起的一家人。曼婷說羅家到台中後又搬了二次,而且為了讓蒲爺爺有自己的房間,她一直與妹妹共有一室,直到出嫁。

 

現在我與曼婷坐在公館的星巴客,輪番述說著分開十年之後各自的人生遭遇。曼婷的父母如今仍然健在,她嫁到台北之後育了一雙兒女,丈夫在公家機關上班,生活堪稱愜意;反觀我自己,父母離世,老家不在,客居異地過著思鄉的生活,她安慰了我,順帶提起蒲爺爺身故的事。

 

「那時我剛生老二,正在台北坐月子,回到台中才知道蒲爺爺走了,聽說是在香港過世的。」

「香港?他女兒不都住四川嗎?」

「喔!妳不知道,後來她女兒有些錢了,就和女婿在香港買了房子,之後蒲爺爺每次探望女兒就不必再回到四川。」我點了點頭,曼婷繼續說:「蒲爺爺和我們住台中時她女兒也來過,……,我不是很喜歡這位大嬸。」她吐了吐舌頭,尷尬的笑笑。

話峰一轉,我說:「蒲爺爺他算不錯了,在台灣雖然沒有真正的親人,但大半輩子有妳們這樣陪伴,生病也有妳們照顧,也算很有福氣呢!」

 

「對了,那蒲爺爺走了之後他南部眷村改建的房子呢?他應該也有好些存款吧,那些終身俸應該也不少吧!有給妳們一些嗎?」

曼婷張大眼睛看著我,沒說話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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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顏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