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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
「媽在家嗎?」自從與母親大吵之後她們就彼此不說話,我橫在中間像個傳聲筒,很累,或許潛意識中,並不希望就此輕易原諒母親,抑是還沒找到接下來的解決之道前,寧可這麼耗著,拔河一般。雖然如此,母親這陣子也刻意加班,算是躲著自己的女兒,躲著問題,躲著未知。飯桌上又重新擺上自助餐的重口味菜色,我和妹妹默默吃著晚餐不發一語,同樣躲著問題,躲著未知。

前幾天妹妹問我是否要與父親相認,我努力搜索著她眼中的背叛,她很勇敢做出了抉擇,但我的呢?我的決定遲遲躲在角落,不敢現身,一如那天倉皇奔離現場的身體,怕傷了母親也傷了自己。

 

生活像深不見底的流沙,推湧,推湧,看不見它的難測,雖然你知道它一直存在著。

「媽,妳聽說過美智子這個人嗎?」隨著我的問題,母親張大眼睛直瞪著我,連嘴型也一併說明了那驚訝的表情。

母親低著頭,沉思,默想,抉擇,或是掙扎?

「昨天路上有個自稱是徵信社的人,跟我說一個叫『清野』的日本人,已經80歲了,住在美國,特地託人到台灣尋找他的妻子和女兒,他的妻子叫靜子,女兒叫美智子,當時住在“水返腳”。」

「妳說的沒錯。」母親轉身把自己鎖在房裡,留下沉默的我和一臉錯愕的妹妹。

 

1923年東京大地震,年僅三歲的『清野』先生的父母,在地震中身亡,清野先生被舅父舅母收養到17歲後便因第二大戰而從軍。爾後,1941年台灣「皇民化時期」,二十出頭的清野先生來到台灣認識了女孩靜子,他與她相識相戀卻未嫁娶,不久生下了女嬰美智子,當時正逢1945年台灣光復,日本準備撤離,清野先生苦勸靜子與女兒跟他一起到日本,但靜子無法丟下擺渡為生的老父母。清野先生在碼頭緊握靜子的手:「等我,我一定會來接妳們母女團聚的。」

一別五十五年。

 

4

夜,悄然退去,晨,還來不及現身。美智子被門外鑽進的聲響喚醒,她躺在床上推敲卡桑起床、梳洗、與走路的每個動作。再翻過身子側臥,她努力諦聽古人所說潮水流轉的“灘音”。今晨,又是卡桑帶她到碼頭的日子。

 

天才矇矇亮,美智子打著赤腳與卡桑走到「牛稠頭」,雖然是透早時光,河邊水氣和霧氣濡濕了美智子的頭髮,但來來往往的人潮已從睡夢中甦醒,準備開始一天喧囂的繁雜生活。美智子大大打了個寒顫,卡桑沒發現。

靜子幽幽的眼神順著基隆河道望向一片迷濛,厚實的濃霧讓她看不清前方。眺望,不管用眼或是用心眺望,都無法揣度霧的那端。靜子無奈嘆了口氣,牽起美智子的手: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
六歲的美智子看著年輕卻憔悴的靜子,問:「我們在等誰?」

靜子蹲下身撫著美智子的頭:「傻瓜,當然是妳的多桑,他很快就會來看我們的。」語氣帶著細細的尾音,連自己都不相信。

回過身,靜子看見年邁的父親準備出航。「多桑,出門多小心。」擺渡人的兒女,能把自己的心擺盪到心繫的海之涯嗎?

 

「我從來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。」氤氳的河畔、鼎沸的人聲,已不復記憶,美智子唯一的真實,是那冷。

但記憶會說實話,也會騙人,難過時,它編織美麗的故事安慰人心,無助時,它提醒你勇敢面對。美智子不是沒有爸爸,他只是在河的末端。

 

5

我們不會對陌生的亡者痛哭,因為沒有共同的過去、記憶,以及感情,社會新聞的電視畫面上,看著哭喊無助的死者家屬,我們也不由得黯然淚潸,因為哭泣的情緒會傳染。

如果外婆的年代,第二次大戰是上天對生存的考驗,那麼隨後而來的911恐怖攻擊在電視上驚魂演出時,我的理性又將之歸類於遠在天涯的生存考驗。但這所謂「遠在天涯的生存考驗」,竟因徵信社人員剛才的一通電話而改變。

「清野外公」已旅居美國多年,舉世震驚那日,巧經曼哈頓摩天大樓附近,事故發生後他失聯了整整一天,直到被家人找到。

「他已經八十歲了,現在在醫院。」我將徵信社人員的話轉達給母親。

 

我是被宙斯劈成二半的球形陰陽人,渴望父愛。被呵護,被寵愛,是一輩子的期待。或許如母親所決定,與其要一個生命中盡是外遇與賭博的父親,寧可要個安安穩穩、平平靜靜的家,然而,事實是我什麼也無法選擇,就像無法選擇父母一樣。

既然曾經是過去生命中的失落,現在一瞬間全都擁有了。接下來,只需要連結。

沒說出口,但母親希望我們姊妹倆同她一條陣線,她能做到,因此要求我們也要做到;抵制父愛,證明母親也能替代長久失去的父親,她如此堅信,因此要求我們也要相信。她對抗丈夫不忠的同時,也將子女一併納入戰場,但做子女的該介入嗎?父與母都是生我的人,不應要求我做出棄或歸的某個方向。

 

我的思緒決定穿過時空飛到渡船頭邊,對單薄瘦弱的母親美智子說:「擺渡的心,終將靠岸。」

 

~~完成於2010.06.07~~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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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顏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